夏玉存从汽车上跳下来，首先看到的是自己老父亲那张久经风霜的脸庞，看不出老人是喜是忧，只是目光一直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，嘴里还喃喃道，“挺快的嘛！进家吧！”

“这不是大侄子吗，怎么回来了？听说不是到南方去打工了，怎么人家不要你了？”夏玉存正要提了东西招呼送自己回来的朋友进院子呢，就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。他不用回头就能知道，梁家沟这个小地方能够有这么大嗓门的人，除了吴大宝没有第二个。果不其然，当夏玉存扭头看到吴大宝时，就说，“吴队长，今天没开会呀？”

“这孩子在外面真是出息了，今天是周末怎么会开会呢。再说了，一个小组长，哪能天天都有会开呢！”吴大宝嘴上这么说，心里就有点不舒服，这个混小子言外之意有点讥笑自己的意思。不过看着人家回家，还有专车送回来，再说那个司机也是个大小伙子，生面孔，吴大宝知道好歹跟夏家是一个村里住着，当着外人的面，怎么也不能让人家看笑话了不是。于是他说话的态度就收敛了不少。

“队长，不进来坐坐？！”夏玉存的父亲老夏头也赶紧给了个笑脸，对吴大宝说。

“按理说，我正想到我家地里去看看呢，既然大侄子回来了，你又这么说，那我就勉强一回。”吴大宝说着，也就跟着大家往里走。自然，老夏头出于习惯，赶紧让出半个身位让吴大宝前面走。而旁边的夏玉存心里就不高兴，自己老爸真是多事，既然人家在忙，干嘛邀请人家进家呢。不过，同样原因，自己父亲都说出口了，吴队长已经迈步往里走了，夏玉存只有眨巴一下嘴巴，跟着进了院子。

看着自己老爸跟吴大宝进了正屋，这一次夏玉存没有跟进去，他先是把带回来的行李放在院子里的三轮车上，然后赶紧搬来马扎让司机坐下来休息。“小杜师傅，你先坐，我给你打盆水洗洗先！”这个夏玉存出去南方打工才三年多，说话就带了点白话的音儿。

“夏大哥，真不用那么介意，我哥电话里说了，他不在，我就必须像是对待他一样对待你。”这个小杜师傅没有坐下来，而是拿眼睛在院子里四下打量着。他是城里人，自己有个哥哥因为当兵转业留在了南方。这一次接到了哥哥的电话，说是有个老乡朋友回老家来，叫他招待一下，所以在县城汽车站接到夏玉存，直接开了自己的送货车就来了梁家沟。

“洗把手，洗把脸，咱们这里没有城里那样的自来水，将就一下吧！”夏玉存端了半盆子凉水，放在三轮车旁，然后顺手在铁丝绳上扯下一条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毛巾，拿在手上，准备等小杜师傅洗完手了，好递过去擦手用。

“夏大哥，要不你先洗！”小杜师傅到乡下来，也不是第一次，知道乡下各方面生活都不方便，特别是自来水，厕所一类的设施，没法跟城里比。可是看到梁家沟这个模样，还是相当吃惊。这年月就是再落后，也都有了水泥公路，就是不够宽，至少走一辆车，还是没有问题，可是梁家沟就连这走下一辆车的水泥路都没有，依然还是土路，不过，幸好是晴天，没有碰上那种泥泞不堪的情况。自然不用说家里用水的情况，这跟他小时候到乡下来看到的情况几乎没有多少差别。

这边小杜师傅洗完手，接过毛巾正在擦手，那边夏玉存刚弯下腰手还没有伸进刚洗过的盆中，就听到老夏头在堂屋门口喊，“玉存，你这孩子咋不进来呢？你大叔还等着想跟你絮叨几句呢！”

夏玉存站起来，也不洗手了，就对小杜师傅说，“要不你进屋躺一会儿？”

“不用，你忙吧，你们这里风景不错，我随意转转！”

这边老爸还在堂屋门口站着，夏玉存知道必须进去，可是人家几十公里把自己送回来，总不能让人家一个人出去走路呀，这不符合梁家沟人的待人之道哇。于是他就扫视了大门口一眼，见到有几个人在往里面偷看，似乎有一张脸，很熟悉，他就不自觉地叫了一声，“那不是梁芳嘛，你咋不进来呀？”

说话间，有个姑娘，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样子，扎了一条马尾辫，不到肩膀头，笑嘻嘻地进来，“玉存哥，你弄错了，我是梁华，刚回来？”

夏玉存认真看了，可不是，确实不是梁芳，不过看身形，脸庞，跟梁芳几乎一模一样，只是这丫头毕竟还是一个中学生，跟她姐姐梁芳差了六七岁呢，三年没见面，这个梁华一下子出落成了大姑娘了。“今天没去学校？”

“玉存哥，今天是星期天，你是不是过糊涂了？”

“对对，就是星期天，你要是有空，帮我一个忙，这是我城里的朋友，带他到咱们村头转转，看看咱们这里的风景！”

“中是中，不过，我有个条件。”

“行，不要说一个条件，十个八个都行。”说着，夏玉存就介绍了小杜师傅。听说是县城里来的，梁华正好在县城读书，也就主动领了他出去。

夏玉存进了堂屋，这里已经是满屋子的烟雾，“爹，你身体不好，少抽点儿！”

“你这孩子，我这辈子没啥嗜好，也就是好这口，你不让我抽，还不如杀了我呢！”老夏头说话就是这么耿直。说完，还对着吴大宝咧嘴笑笑。

“我说玉存大侄子呀，你爹也不容易，把你和你姐两个人拉扯大，老头算是落下了个病根儿，要是不抽烟缓缓劲，出气儿都困难！”吴大宝就帮腔说话。

夏玉存自然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，说心里话，他也心疼自己老爹，过去因为家里贫穷，他有心无力，就是心里想让老爸过上好点儿生活，也只是想想而已。可是如今情况好了很多，在南方也算是有了根底，这次回来就打算跟自己老爸商量一下，看看能不能说服老头一起到南方去呢。不过，这是家里的事儿，再说也需要预先跟自己出嫁的姐姐先通个气，然后再做决定，自然当着吴大宝的面他不便说出来。“吴队长，谢谢这些年照应我们家了！”

“照应说不上。我也不背你，我知道如今你在外头干上了大买卖，见了大世面，我从良心上来说，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们家的事情。”吴大宝说的是实话，确实没有专门对老夏头做过什么好事，可是，他有一条做人的原本则，绝对不干缺德的事儿。

“看吴队长说啥呢，俺家里家外的，要不是你的照应，我家里那几亩地咋能有收成呢！”老夏头太老实，梁家沟几乎九成的地都是靠天吃饭的，这跟吴大宝没任何关系，可是他就觉得自己家里买种子买化肥都是得了这个生产队长的力了，因为几乎所有的消息都是吴大宝从镇上带回来的。

“大侄子，你坐下来，大叔跟你说件正经事儿！”吴大宝反客为主，指了指门口的一个麻绳缠成的马扎说。

夏玉存本来不想坐下，主要是不喜欢听从吴大宝的吩咐，可是看了自己老爸的脸色眼神，最后还是坐了下来。

“玉存，听你爹说了，好像还没找到对象？”吴大宝见到这个愣头青最后还是坐下了，心里就美滋滋的，梁家沟还是我说了算，你这个愣头青，想刺儿，还早着呢！

夏玉存脸色一下子就拉了下来，心里在埋怨自己老爸，这是自己的私事儿，要不是老爹老是问来问去的，这些事情，他说啥也不会告诉他的，一来他不想让老人家操心，二来他知道告诉了也没啥用。“没呢！”夏玉存故意低下头，装作害羞似的。

“这孩子都快三十来岁的人了，娶媳妇是每个男人的必经大事儿。那你告诉我，你到底是咋打算的？”吴大宝像是非常关心似的口吻说。

可是夏玉存心里极不高兴，不，甚至是厌恶。也就是这时候老夏头说了，“你看这孩子，你大叔是好心好意想给你说门亲事呢！”

“不用！”这一次夏玉存没敢保留自己的意见。

一下子堂屋里气氛凝固了，就听到两个烟枪在吧嗒个不停，最后还是吴大宝先开口道，“大侄子，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呢。那个梁家的大姑娘，没错，是我出面说的媒，可是当时的情况，你也不是不知道，她都出了身，再不嫁出去不只是梁家丢人，就是我们整个梁家沟也都要丢大人呢！”

不说梁芳的事儿，也许夏玉存不会发作，听到说到梁家大姑娘，他自然知道就是指梁芳的。可是梁芳两个字，这是夏玉存的禁区，任何人都不能在他面前提这个人的名字，包括他自己的父亲和姐姐。于是，他忽地起身，冲出了家门，眼睛里噙着泪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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